全 文 : 那么多的酸模都让谁吃了 ?
〔韩国〕朴婉绪
薛 舟 徐丽红 译
一 、野性时代
那时候我们总是流鼻涕。并且不是那种
清清的鼻水 ,而是又黄又粘的鼻涕 ,任你怎么
抽吸 ,也不可能重新吸进鼻子里。不光是我 ,
所有的孩子都这样。只要看看大人们如何把
小孩子捉成一堆儿并称他们鼻涕虫 ,那就什
么都明白了。当我也成为一位母亲 ,我感到
最为惊讶的是 ,我的孩子除了感冒绝不流鼻
涕。不仅我的孩子如此 ,而且所有的孩子都
不流鼻涕 ,就连在上学或者去幼儿园的路上
在胸前系手绢的习惯也不见了 。现在让我惊
讶的已经不是如今的孩子为什么不流鼻涕 ,
而是从前的孩子为什么那么爱流鼻涕。
纸或碎布都很贵 ,我们更不知道这个世
界上竟然还有手绢之类的东西 。鼻涕流出来
了 ,鼻涕流进嘴里了 ,我们赶紧抬起衣袖轻轻
擦掉。冬天过去以后 ,袖口上凝成一片黑乎
乎的污垢 ,就像在那里贴上了膏药 。
我只有一件过冬的棉袄 ,里面衬着小山
般的棉花。每次母亲为我换衬领的时候 ,都
要使劲揉搓袖口处的污垢 ,直到除去所有的
鼻涕痕迹。至于下身 ,就在棉裤上面套一条
腰肩相连的筒裙 ,料子是土布 ,染上花花绿绿
的颜色 ,又上过浆 ,捶打得平整而且光滑 。
在乡下 ,颜料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 ,都是
祖父从松都买回来的。我出生的地方位于开
城西南二十里左右的开丰郡青郊面默松里朴
家谷 ,那是个不足二十户人家的偏僻村落 ,村
里人都将开城叫做“松都” 。松都 ,对于年纪
幼小的我来说 ,那真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
方。不仅颜料 ,就连胶鞋 、篦子和带金箔的发
带都必须去松都才能买得到 ,更不用说菜刀 、
小锄和镰刀了 。
别人家的女孩子都能去松都 ,而我们家
却只有祖父和叔叔才能来往于松都 。这就是
我们家和别人家的区别。在朴家谷 ,除了我
们家 ,还有一家也不允许女人去松都。两家
都姓朴 ,而且还是亲戚。除了我们两家 ,剩下
的人家都姓洪 ,他们之间也都是亲戚。然而
尽管如此 ,村名却仍叫朴家谷 。祖父说我们
家原来是两班 ,而他们都是平民 。祖父这样
以两班自居 ,村里人对他如何评价 ,我就不得
而知了。
开城这地方向来不把两班之类的人当一
回事 ,于是祖父也就成了个光杆司令。也是
因为祖父 ,我们家的女人们连去松都串个亲
戚都不自由 ,所以我们都打心眼儿里对祖父
不服气。有时我们忍不住问祖母 ,两班到底
·35·
DOI :10.16077/j.cnki.issn1001-1757.2005.01.005
是什么呀 ,祖母噗嗤一下就笑了 , “穷人卖狗
二两半” 。祖母的嘴可真是不检点 ,但她的笑
话毕竟说得不错 ,然而谁又知道呢 ,一到了祖
父面前 ,祖母又装出一副惟命是从的模样。
祖父不光不让家里的女人到松都去 ,而且也
不让女人下地。这也是我们家不同于别人家
的地方。好像祖父觉得这也是两班人家的本
分。朴家谷就这样生活着两户两班和十六七
户不是两班的人家 ,却没有截然分成地主和
佃户 。棱线柔和而平坦的东山连块石头都没
有 ,却仿佛张开双臂将整个村庄愉快地拥抱
在它的怀里 ,村庄一下子豁然开朗 ,田野也变
得开阔了。小溪流淌在宽广的原野上 ,正如
郑芝溶①在诗中写的那样 , “古老的故事在小
溪里流淌” ,这样的小溪在我们那里俯拾皆
是。在我们家就连上一趟茅房都需要越溪而
过。溪水流啊流 ,一碰上水田就立刻形成了
水洼。我们将它称作余井 ,以便区别于食用
水。现在想来 ,它们好像连小规模的水库都
算不上 。村里人都是些一年食用不愁 、勤快
的自耕农 ,拥有风调雨顺的广袤耕地 ,既没有
谁家独自霸占土地 ,也没有谁家不能拥有土
地。
我在那里一直长到八岁 ,没有机会了解
这个世界上还有富人和穷人的差别 。与伙伴
们手拉手到外村去的机会并不多。村前的原
野那么宽广 ,无论你走上多远 ,都不会有另外
的村庄出现在你的眼前。必须要越过东山才
能看见相邻的村子 ,然而邻村的风景也没有
什么新鲜之处。旁边辟有菜地的房屋被山麓
拥抱 ,就像丰饶的裙裾率领着广袤的原野。
于是我就简单地想原来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生
活。
而且我一直以为任凭你翻山越岭 、跨溪
渡河 ,都走不出朝鲜的土地 ,碰到的也只有朝
鲜人 。德国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其他国家的名
字。直到很久以后 ,我才知道德国就是我们
称为德意志的那个国家 ,尽管我不知道二者
等同 ,但在当时 ,这个我有生以来最早听到的
外国名字对我来说还是充满了奥秘 。祖父去
松都买颜料一般都在仲秋或者春节前夕 ,“这
是德国颜料” ,祖父掏出盛在四四方方的信封
里的颜料 ,红色的颜料上有红纸做的标志 ,蓝
色的颜料上有蓝纸做的标志。沿对角线折叠
起邮票 ,就成了三角形的标志 ,那标志光滑而
鲜明 ,仿佛衔着真的花叶 。尽管我一无所知 ,
但只看这德国颜料就已经让我的心怦怦直跳
了。这也许就是我最早嗅到的文明的味道 、
文化的气息了 。
我们家的女人们 ,包括祖母 、母亲和叔母
全都被这德国颜料迷得神魂颠倒 ,而买来颜
料的祖父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威严 ,儿媳妇们
对于公公的尊敬也近乎卑屈和阿谀了。其实
儿媳妇们从来没有打心底里恭敬自己的公
公 ,有时反而拿他当笑料 。祖父生气的时候
如果谁出言冒犯 ,或者说什么晦气话 ,他就会
气急败坏地冲进后屋 ,那就是他马上要呵斥
责骂的征兆了 。于是儿媳妇们诚惶诚恐地放
下手里的活儿 ,等待着祖父大发雷霆 ,然而就
是这样等待的瞬间 ,她们也还是偷偷地说着
玩笑话。
我母亲最善于开这样的玩笑了 。“喂 ,厨
房里的饭都糊了。”母亲贴在叔母耳边窃窃私
语 ,叔母常常为了按捺内心的快意而憋得脸
色发青。厨房里的饭并没有真的烧糊 ,叔母
笑是因为祖父有个勺下巴的外号。祖父胡子
不长 ,硬邦邦地攒聚在一起 ,每当嘴唇翕动
时 ,下巴突出出来 ,就像一只饭勺子。所以 ,
儿媳妇们对于买回德国颜料的祖父所表现出
来的最大敬意其实与他这个人的人格无关 ,
用今天的话说不就是崇洋媚外吗。
不管是从心眼儿里 ,还是从外面看 ,我都
不怕祖父。还在我三岁的时候 ,父亲就去世
了 ,所以祖父对我宠爱有加 。每当祖父看着
我的时候 ,他的那双眼睛总是轻轻地低垂下
·36·
① 郑芝溶(1903—1950):韩国著名诗人。 ———译
注
来 ,我幼小的心灵完全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
在其中热烈地沸腾着 。也许那是一颗对我充
满怜惜并为我操劳不堪的心 ,却被我当成是
重大的弱点抓住了 ,由此我相信不管我犯下
多么可恶的错误 ,他都会袒护我 、保佑我 。
我相信祖父 ,却也从不故意惹是生非。
每当祖父不在家的时候 ,我总是显得无精打
采。有一次 ,祖母对祖父发牢骚说 ,都是因为
你溺爱她 ,都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 ,只要你不
在家 ,她就服服帖帖的。听完祖母的话 ,祖父
大光其火 ,孩子谁都信不过 ,这才蔫拉巴唧
的 ,你觉得好看吗? 嗯 ,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勃然大怒的祖父在祖母面前连连指手画脚。
但是祖父经常外出。不仅松都 ,就连亲
戚朋友们的大小事务他都代表家族一次不落
地全部参加。祖父平常只穿一件白色衣服 ,
家里的女人们伺候起他来格外小心翼翼 ,尤
其是缝补布袜就更是非同寻常了。有时候一
觉醒来 ,我能听见围坐在昏暗灯下的母亲和
叔母们比量着祖父的袜底儿唧唧咕咕唠叨不
停。祖父的布袜那么肥大 ,几乎能戴到我的
头上 。
尽管祖父有时候出去一次要好几天才回
来 ,但是对于幼小的我来说 ,等待祖父回家是
我最大的乐事。我们家厢房的走廊面对着没
有篱笆墙的院子 。厢房分为上下两间 ,走廊
很长 ,还有中柱。一只胳膊搂住中柱或者背
靠中柱坐着 ,可以望到村口外面的那条马路
一直消失在遥远的山弯处 。
白色的衣服多好啊。家家户户的茅屋顶
上冒出的炊烟就像墨水滴落又一缕缕蔓延开
去 ,温柔地消除了路 、水田 、树丛和东山之间
的界线 ,终于将灰色的天空连成巨大的一片 ,
这时候白衣人拐过山弯就很容易分辨清楚
了。然而村里所有的人都穿白衣服 ,特别是
去松都走亲戚的时候 ,人们争相穿出珍藏的
一尘不染的白衣服炫耀。尽管如此 ,我也从
来未把祖父和其他人混淆过。
祖父那独特的步伐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
却像一道强光径直朝我射来。“是祖父!”想
到这里 ,我就像子弹一样飞快地向村口跑去 。
就这样 ,从来没有一次是错觉 。气喘吁吁的
我热烈地吊在祖父脖子上 ,祖父的袍角捶打
得很好 ,总像刀刃一样寒光闪烁。当然 ,上面
还沾染着松都的气味。我喜欢那种味道 。来
了 ,来了 ,这个小家伙! 祖父说着 ,猛地把我
抱起来。祖父的怀抱很坚实 ,祖父呼出来的
气息也是暖烘烘的 。而且不论什么时候 ,祖
父呼出来的气息里总有酒味。我也喜欢这酒
味 ,就像我喜欢祖父暖烘烘的口气一样 。
祖父把我放下来 ,从不忘记从袍子口袋
里一个一个地掏出食物 ,攥在手里递给我 ,不
是盛在黄色信封里的糖 ,就是祖父厚着脸皮
从宴席上装回来的油蜜饼或茶点之类。急于
品尝一番的我松开祖父的手 ,蹦蹦跳跳地跑
到了前面 ,那个时候的我是那么得意洋洋 ,以
至于回到家里 ,祖母就说我实在太不像样了 。
在祖母眼里 ,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我多少
是有些令人讨厌的 。即使是这样 ,我心里仍
然充满了等待为我带来的成就感。
等待并不是每次都能有所成就。等啊 ,
等啊 ,走出山弯的都是别人 ,或者山弯那边什
么也没有 ,每当这时 ,委屈就会涌上我的嗓子
眼。季节变换 ,天气越来越冷了 ,有时我被冻
得瑟瑟发抖。家人几次喊我进屋 ,我全都置
若罔闻。大人们都说我是个倒霉鬼 。母亲咂
着舌让我少点儿晦气 ,祖母揍我的脑袋。我
一定要告诉祖父 ,一定告诉祖父 。嘴里这样
说着 ,我坚持着忍受了所有的折磨和打击 。
但我从来没有跟祖父说过一次 。也许这就是
等待的乐趣所在。
除此之外 ,等待还有另外的乐趣。“如果
祖父现在已经到了老鹰岭 ,就让我的大拇指
紧紧贴在中指上 。”没有贴上去的话 ,那就换
成“如果祖父现在已经到了笼岩岭 ,就让我的
大拇指紧紧贴在中指上。”我所知道的山岭或
溪水的名字虽多 ,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什么
地方 ,所以祖父到了哪里其实是无所谓的 。
·37·
如果大拇指贴上了中指 ,就从那个被我猜中
的地方开始 ,我在心里悄悄地跟随祖父越过
山岭 ,穿过田野 ,渡过河流 。
祖父走路有时是在黑漆漆的夜里 ,有时
也有皎洁的月光陪伴 。即使是星光稀微的黑
夜 ,祖父那傲然飘飞的袍角也是雪白耀眼 、威
风凛凛 ,一点儿都不用担心错过。转瞬间 ,大
步流星的祖父就已经来到了村口。我一面上
气不接下气地追赶祖父 ,一面焦心地等待着。
山弯处没有出现祖父的影子 ,一路追赶的我
遗憾地守望着独自赶路的祖父 ,绷紧的神经
也在朦胧之中渐渐松弛下来。等得疲惫不堪
了 ,也就睡着了 ,这时候大人把我抱进屋里 ,
于是半睡半醒的我就假装呼呼大睡了。
将我童年记忆的第一章轰然闭锁的等待
并没有持续多久 。有一天祖父跌倒在茅房
里 ,站不起来了 ,他就放开嗓门大声喊人 。从
厢房迈下三级石阶 ,横穿宽阔的场院 ,经过环
绕院落的桑树树底 ,再越过小溪 ,茅房就在房
屋附近的自留地地头上。过路人前来通知我
们 ,全家人惶惶地跑出去 ,艰难地让祖父躺在
了厢房。
大人们都说这是中风 ,而且中风是一种
好不了的病 ,尤其是在茅房里得上的中风 ,更
是无药可救。好像大家对此深信不疑。
正如那个时代的书生们经常做的一样 ,
祖父对于中药汉方的修养当在常识之上 ,子
女生病也都是他自己亲手开药方 ,他采集草
药 ,做成丸药状的东西保管在药柜里 ,如果村
子里有人得了急病 ,便取出丸药相赠 ,对于自
己的病却不得不及早断了念头 ,只能在那里
生闷气。每次祖母从厢房里取尿壶出来的时
候 ,都会喋喋不休地罗列祖父的种种恶行 ,什
么驿马性子四处乱窜啦 ,什么喜欢喝酒啦 ,什
么喜欢结交朋友啦 ,等等 。总之祖母极尽挖
苦之能事的样子很令人讨厌。我们家乌云密
布 ,而我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 ,耷拉着脑袋
狼狈极了 。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 ,
我什么也不能想 ,什么也想象不到 ,然而这一
次祖父因中风而变得无力对我来说无异于第
二次丧父 。
更雪上加霜的是母亲要去汉城照顾哥
哥。
哥哥在青郊面府所在地读完了四年制小
学 ,又到松都读了两年 ,这才完成了当时刚刚
修订的六年制小学课程。叔父们上的都是四
年制小学 ,哥哥是村子里惟一一个学习新学
问的青年 ,祖父也因为哥哥在松都多读了两
年书而自豪 ,认为那是不可多得的高学历 。
就我们家的情形而言 ,到汉城去上更好的学
校实在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但是谁也不能违
背祖父对于长孙的期待。
那时候两个叔父都已经结婚了 ,虽然大
家都住在一起 ,但奇怪的是没有生育子女 ,于
是祖父就常常把我们兄妹比做他的掌上明
珠。这次突然中风之后 ,祖父不想再把长孙
也是惟一的孙子送入更广大的世界了 ,祖父
希望把哥哥留在身旁 ,训导他完成延续血脉
守护祖坟的义务 ,并提前为他娶媳妇。
然而母亲跟谁也没有商量一句 ,就把哥
哥送进了汉城的商业学校 。松都也有商业学
校 ,但母亲毅然决然把哥哥送到汉城 ,这分明
是一次重大的反叛 。这一事件在我们家里引
起一场大大的风波 。
独自寡居的长媳以儿子的学业为托辞 ,
抛弃侍奉公婆的义务 ,这在当时是决不允许
的。家丑给老人们的心灵带来的打击比其他
任何事情都来得更严重。祖父既然在这个小
村庄里以两班自诩 ,就必须毫不违背两班之
家的体统管理家庭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诉
过祖父 ,但他坚信我们家必须成为这个村庄
里的模范之家 。祖父震怒不已 ,作为母亲抛
弃义务的代价 ,她必须抛弃更多的东西 。
但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在汉城培养孩
子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母亲的秘密信
仰。母亲坚信 ,如果我们一直生活在大城市 ,
父亲也不会过早地离开人间了。在母亲看
来 ,等将来我懂事了 ,也一定会理解她 、同意
·38·
她。父亲在众兄弟中体格最好 、最健康 ,连小
病都从来没有得过。然而有一天父亲突然肚
子疼 ,并且疼得满地打滚 ,祖父只管根据自己
的药方拾掇那些生药和中药 ,就在祖母去巫
婆家跳大神的时候 ,父亲已经濒临生命的绝
境。
只有到了这种时候 ,母亲才得以断然决
定用牛车将父亲送往松都。可是已经晚了 ,
父亲已经由盲肠炎引发了腹膜炎 ,肚子里积
满了脓水 ,虽然也做了手术 ,却又因为没有抗
生素更加重了病情 ,父亲还是死了。母亲认
为这是八字所关 ,非人力所能扭转 ,并断定父
亲死于村庄的愚昧无知。母亲在心里暗暗决
定 ,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样的决定与母亲少女时代的汉城生活不是
完全无关 。
母亲的娘家虽然也在乡下 ,但是她的外
婆家却在汉城生活得很好 ,嫁到朴家谷之前 ,
母亲曾在汉城跟表姐妹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少
女时光。那时候表姐妹们都在真明或淑明女
校读书 ,母亲心里充满了羡慕 。母亲把身穿
连衣裙脚踩皮鞋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孩子称作
“五彩新女性” ,她也希望能够这样培养我。
然而我还年幼 ,家里的情形又是那样 ,所以母
亲连想都不敢想 ,她只能先把儿子塞进汉城
的学校 ,自己也以照顾儿子为由 ,冲破长房长
媳的障碍 ,毅然去了汉城 。别说是祖父母 ,就
连叔母们都在嘀嘀咕咕地非难母亲 。这声
音 ,我也只能听进耳朵里 。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我仍然是祖父惟一
的孙女 ,并从叔母们那里得到了大大的优待 ,
祖父的半身不遂和母亲的出走也使我得以享
受到更多的自由 。开城地方和它近郊的住宅
特色是将外房建得低矮 、装饰得朴素 ,而将内
房建得高大 、修饰得整洁 ,与此同时 ,院落装
潢的特别也是数一数二的 。朝向厢房的外场
前面突出 ,两边以桑树或制作扫帚的扫帚草
围起来 ,然后再种上几棵芍药或者菊花 ,比较
而言 ,后院的装潢就显得费工夫得多 ,也就更
华丽了。
我们家的后院也是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
能看得见绿草的东山和宽敞的游戏场。酱缸
台在后院 ,供奉土地爷的神龛也在后院。后
院的篱笆墙用卷莲子做成 ,果实味道虽不突
出 ,但是花事茂盛的山梨树和狗杏树各有一
棵 ,樱桃树倒是很多 ,而且长在地上的草莓每
年都会自然而然地营造出湿漉漉的气氛 。卷
莲子的篱笆墙下灯笼草长得遍地都是 ,爬上
酱缸台 ,在山冈上造出一层层的草台子 ,上面
都可以种植一年草了。
我将伙伴们带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独自
玩耍的寂寞后院 ,或者跟伙伴们一起把整个
村庄搅遍 ,或者随心所欲 ,尽情嬉戏 。祖父的
无力直接导致家庭的法度出现了漏洞 ,尽管
没有人教 ,却还是让我觉察出来 ,并且最大限
度地享受其中 。就连我们家的茅房都让我变
成了游乐场。只是祖父在茅房里摔倒又变得
半身不遂 ,万一我也摔倒了那该怎么办呢 ,我
不由得胆怯起来 ,然而胆怯毕竟是暂时的 ,在
饱含着我童年记忆的几个游戏场中 ,茅房是
最令人遐想的 。
故乡流传的茅房里的故事大都与鬼怪有
关 ,但都不恐怖 ,而是些稍微有点丑陋却令人
愉快的妖怪。传说中被堵住鼻子嗅不见气味
的妖怪在茅房之中整夜整夜地拿粪便做黄米
糕 ,还把草木灰当作豆面儿或豆沙 ,有滋有味
地揉成米糕 ,然后在灰里滚来滚去 ,尝都不舍
得尝一口 ,等到黎明时分米糕全做好了这才
去品尝 ,呸呸 ,妖怪连连作呕。后来 ,气急败
坏的妖怪不得不现出原形摇头晃脑地走了 。
正当妖怪入迷的时候 ,如果连个咳嗽不打径
直推开茅房的门 ,妖怪会因为被人发现而无
地自容 ,连忙说声“吃块黄米糕吧” 。说着就
将其中最大的一块儿拿出来 ,如果人们不吃 ,
说不定妖怪还会伤害别人 。
除了鬼怪 ,还有这样的故事。冬至那天 ,
儿媳妇把小豆粥熬得有滋有味 ,吃完一碗之
后她还是不解馋 ,就背着家人再盛一碗躲到
·39·
茅房去吃 。谁知公公为了偷吃小豆粥竟先儿
媳妇一步来到了茅房 ,不料儿媳妇突然闯了
进来 ,公公大吃一惊 ,连忙把粥碗扣到头上。
儿媳妇也是随机应变 , “父亲 ,尝尝小豆粥
吧” ,说着就把盛粥的海碗递过去 ,公公说道 ,
“孩子啊 , 你看我还没喝粥就已经汗如粥下
了。”两个故事都告诫人们去茅房的时候一定
要在门外弄出点声响来。这都是我们那里的
大人们经常讲的故事 。
大人每天早晚两次打扫茅房的地面 ,留
下鲜明的扫帚痕迹 。和堆肥一起 ,人粪也被
用作肥料。人口相比农田要少得多 ,所以粪
便就供应不上 。在茅房里撒上草木灰 ,既有
遮住粪便不让人看见的目的 ,又能够增加粪
便作为肥料的效用和分量 。有时人们也到松
都去买人粪 ,每当此时 ,开城的吝啬鬼们常常
往粪便里掺水 ,增加粪架的数目 ,然后再卖出
去 ,为此经常惹来人们的辱骂 。村里人或者
开城的吝啬鬼出去串门儿 ,就连撒尿都要跑
回自己家的地头 ,绝对不会把尿撒到别人家
的地里。
小孩子是不会有这样的算计的 ,上厕所
的时候都是和伙伴们一起蜂拥而入 。有时我
们正过家家玩儿 ,如果有那个小孩问一句捉
迷藏怎么样?大家就会呼噜噜一拥而上 。有
人说上厕所 ,别人即使本来不想撒尿也全都
跟着进去 ,齐刷刷地亮出圆滚滚的小屁股 ,蹲
在那里暗暗使劲儿。那个时候的小丫头们都
在裙子底下穿一条容易露出屁股的遮风裤。
即使在白昼 ,茅房里面也是一片昏暗 ,丫头们
白白的小屁股显得白净而朦胧 ,就像夜里看
见茅房屋顶上尚未成熟的小葫芦。
自留地里的蔬菜 、草丛 、树木 ,还有小溪 ,
闪烁其中的阳光十分刺眼 ,一切都像初见一
样显得陌生 ,我们微微睁开眼睛 ,长长地叹一
口气 ,心情就如从被禁止的快乐中释放出来。
后来 ,我常常将校服的白领塞到里面去看禁
止学生入场的电影 ,每当我走出电影院走近
世界的明亮和陌生时 ,我总感到童年时代的
体验又复活了 。
从那时开始直到很久以后 ,我才有机会
读到李箱的随笔———《倦怠》 ,说的是五六个
没有玩具的乡下少年不知道玩什么好 ,就拿
小石头使劲糟蹋青草 ,后来也厌倦了 ,于是他
们朝着天空伸展双臂 ,徒劳地发出奇怪的声
音 ,再到后来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在地上 ,这
时候他们很想拉出一堆大便 ,听任李箱将其
描写成束手无策的孩子们最后的创作游戏 。
其实 ,就算没有这样的说明 ,只以他那卓越的
笔力 ,我也能近乎惊竦地感觉到这种无处寻
找突破口的倦怠的极致。
但那只不过是李箱用他一己的感受制造
出来的观念游戏罢了 。无论他走到哪里 ,其
骨子里都是汉城人 。事实却并非如此 ,可怜
乡下孩子百无聊赖 ,甚至生活无计 ,然而我的
所谓无聊的意识开始萌芽 ,并且感觉受到了
重重的挤压 ,却是从我来到汉城之后开始的 。
如果说大自然带给我的惊异要比汉城孩子的
玩具更有益 ,也许这是某种狂妄和轻率 ,事实
并不是这样。
我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一息不
停 ,永远都在活动在变化 ,我们也没有工夫去
无聊 。农夫们播种五谷和蔬菜 ,然后发芽 、延
伸茎杆 、开花结果 ,在这过程中 ,无论你怎么
勤勉 、怎样辛劳 ,也不能将它们的自然生长随
意提前。
孩子们也一样 。我们从小就向山野求取
一日三餐之外的零嘴儿和消遣。孔尼白茅 、
野玫瑰 、马林果 、葛子根 、旋花根 、酸模 、栗子 、
橡实等等 ,漫山遍野 ,应有尽有 ,不仅可以满
足我们的胃口 ,而且让大人开心的东西也是
数不胜数 。山野菜和蘑菇就是这样 。特别是
水缸菇和扫帚菰怎么长得那么快呢 ,我们刚
转过身去 ,就好像有人用手指将它们从地底
一下子推出来了似的。我们在村子里到处流
淌的小溪里用脚打水玩儿 ,这时候如果有谁
带来个破旧的筛子 ,就能捞出那么多如同极
尽轻佻的运动员般的大虾 ,满可以为晚饭添
·40·
一道香喷喷的大酱汤了。我们用来玩耍的也
都是些活物。我们捕捉蜻蜓 ,撕掉它那颀长
的尾巴 , 插入更长的麦秸杆 ,最后再将它放
飞。
我们用青草做成新娘子 ,绾起发髻儿送
她出嫁 ,我们用蟹壳做锅 ,盛满松针做成的凉
面 ,我们也用拂子茅腌酸菜 ,最后再拔掉马齿
苋的根 ,虔诚地念诵“给新郎房里点灯 ,给新
娘房里点灯”的咒语 ,我们将两手揉搓得通
红 ,真的点燃了灯火 。可以玩的东西无穷无
尽 ,我们根本没有必要把昨天已经玩过的游
戏拿到今天再玩 。
烈日炎炎的盛夏 ,涓涓细流汇成小溪 ,一
直远征到村口 。那时候的雷雨多么壮观啊。
尽管汉城的孩子们也知道这雷雨是从天而
降 ,我们却能在那么切近的地方看着前面原
野上的雷雨像军队一样直冲过来。
我们玩耍的地方还是阳光暴晒 ,而前面
不远处的原野上已经笼罩起浓密的阴影 ,与
此同时 ,雷雨的帷幕开始向我们袭来。我们
发出谁也理解不了的尖叫 ,一溜烟地朝村里
逃去。因为知道雨幕移动得迅速 ,所以我们
也是拼命地逃跑 。分不清不安还是欢喜 ,让
我们的心几乎爆裂开来 ,而原野上所有的庄
稼 、蔬菜和草丛好像还为我们火上浇油 ,它们
从低垂的梦里醒来 ,一齐喧哗又吵闹。还未
等我们躲进村庄的屋檐底下 ,雷雨的帷幕就
已经将我们尽数覆盖了。暴雨像鞭子一样凶
猛 ,又像瀑布一样痛快 ,无情地抽打着我们那
因伏暑和奔跑而灼热如火盆的身体 ,我们终
于爆发了 。
啊 ,这其实是欢喜在爆发 。向着天空 ,我
们如疯如狂地欢叫 ,酣畅淋漓地迎接雨水 ,喧
嚣骚动的原野也随之跳起了欢乐的舞蹈 。这
样的时刻 ,我们无法将自身从摇曳的玉米和
蓖麻中区分出来 。然而不只是欢喜 ,悲哀也
从大自然中蔓延而来 。
记忆中最早体验到的悲哀是孤零零的 ,
前后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只是因为风景。当
时的我正爬在母亲的背上 。因为我是家中老
幺 ,长大一些了也还有大人背我 ,那时候我好
像是五岁。晚霞格外地红 ,天空中仿佛流淌
着狼藉斑驳的血。村子里的风景既不昏暗也
不明朗 ,和别的村庄没什么不一样 。隔着篝
火看去 ,原本亲密的人也显得陌生了。我忍
不住 ,终于哭了出来。母亲对我突如其来的
哭泣难以理解 ,而我又无法解释 。那是纯粹
的悲哀。
与之类似的体验后来也曾有过 。当我在
夜风凄冷的傍晚告别伙伴独自回家的时候 ,
当我在留有熟柿子般残光的棱线背景下张望
自家地头上摇摇摆摆的高粱穗时 ,这悲哀又
与什么相似呢 。它与爬在母亲背上的时候不
同 ,我甚至动用计谋 ,要将这委屈适当地掀起
高潮 。不论你怎么摇晃那高粱穗 ,它们总显
得更悲伤 ,也更凄凉 。为了寻找合适的视点 ,
我向下收缩身长 ,我回过头去 ,这里那里地巡
视 ,最后 ,我干脆躺倒在草丛中 。我在静静地
等待着 ,等待堆积在胸口的悲伤最终化作眼
泪流下来 。
祖父得了中风 ,我们家被忧郁笼罩 ,紧张
也松懈了 ,于是这段时间便成了我的全盛时
期。祖父身子硬朗的时候不让家里女人去松
都串亲戚 ,也不让女人下地干活 ,而我与伙伴
们搭帮结伙四处乱窜同样令他厌烦不已 。幸
好祖父只是左边腿脚麻痹 。得病之初出入不
能自理 ,祖父郁火难排 ,没少折腾家人 ,渐渐
地他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开始在有限的
空间里寻找消遣了 。
祖父聚集起村子里的小孩子 ,教他们读
书识字。我们家的厢房就成了学堂 。叔父们
只读完了四年制小学 ,邻居们就说是接受了
新学问 ,我们那里尚未开化 ,仍然残存着信任
并崇尚汉文为真书的风习 。而韩文则被鄙视
为谚文 ,易学也是其遭人轻视的原因之一。
祖父的学堂办得很好。不仅我们朴家
谷 ,就连山那边村子里的人家也把孩子送到
我家的学堂来。厢房里一天到晚书声朗朗 。
·41·
比起从前祖父自以为是的时候来 ,村里人对
我们家人的态度大大改变了。我甚至能感觉
就连老年人都对我点头哈腰。
有一天祖父把我叫出了厢房。就是从那
一天起我必须学习千字文的。幸好祖父分给
我的千字文上有谚文标注的词尾。尽管当时
我还不知道谚文就是我们的韩文 ,可我已经
基本掌握了谚文 。母亲早就教过我 ,她所采
取的是强迫法 。母亲自己每天都是彻夜学
习 ,我也只能依样画葫芦 。
母亲包揽了村里女人们的书信事务并代
为执笔 ,所以在村子里母亲也算是有学问的
人了 。村里女人来求母亲写信大都在深夜时
分。我曾经看过母亲从睡梦中醒来 ,在昏暗
的灯光下铺开信纸手握毛笔的身影 。女人们
从不一个一个地来 ,仿佛她们趁着母亲有空
便一起找上门来 。
母亲把写好的信念给她们听 ,女人们撩
起衣襟揩拭眼泪 , 或者失神地大张着嘴巴。
女人们将母亲团团围住 ,而母亲就像换了个
人似的表情严肃 ,嗓音庄重。
每当此时 ,这个看上去既不像我母亲又
跟其他女人有所不同的母亲让我感到恐惧而
又骄傲 ,内心忐忑不安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感
觉像是做了个梦 。
母亲对谚文能读会写本可以在村人面前
沾沾自喜 ,但她对于谚文的来历却不是一般
的无知 ,简直是一塌糊涂 。母亲只知道世宗
大王创造了谚文 ,却以为是大王蹲在茅房方
便的时候眼望窗棂突发奇想 ,当场就把谚文
创造出来了。
也许是字形与窗棂拆开的形状大体吻
合 ,母亲才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还反复强调
这么简单的文字如果花费太长时间才能学
会 ,那一定是笨蛋。我以为真是这样 ,直到光
复后我才知道那不是谚文 ,而是我们引以为
荣的韩文 ,是世宗大王率领学者披肝沥胆历
经漫长岁月创造出来的。
如果不能马上领悟就是笨蛋的强制观念
引领我背诵母亲写下的字母 ,我却始终不能
弄懂 。我不知道如何利用这些字母造出表达
意义的词语和句子 ,家中也没有可读的东西
供我试验 。里间虽说有几本母亲亲手抄写的
故事书 ,然而上面一行一行的语句都如流水
一般 ,比起母亲写过的字母来 ,简直像另一个
国度的文字。别说弄懂了 ,我的眼睛竟连一
个字母都不认识 。母亲去了汉城后 ,如果不
是祖母时常念叨那些与字母有关的顺口溜 ,
也许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道母亲决心究竟有多大 ,或许是出
于骄傲也未可知 ,她只教给我微不足道的一
点 ,却希望我全部掌握 ,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
尽管我弄不明白 ,却也只能装出明白的样子 。
后来我跟随祖父“天 、天 、地 、地”朗诵千字文 ,
这才算是开了点窍 。当我知道标在汉字下面
的谚文就是这个汉字的发音 ,我就觉得读谚
文要比读汉文更有趣了。
这真是一举两得的事 。两种相异的文字
可以巧妙地相互转换 ,所以祖父经常夸我是
个只教一遍就过目不忘的孩子 。当时有个快
到婚龄的当长工的孩子 ,因为没有背诵课文
而被责打小腿 ,祖父就以我的聪明为例教训
他。我在得意洋洋的同时 ,也隐约有些担心 ,
因为千字文后面的书上就不再有谚文注释
了。到那时我的小聪明恐怕就要露馅了 。
但是祖父的学堂没能坚持太久 。祖父再
次得了中风 ,虽然没有上次跌倒在茅房里那
么有戏剧性 ,却还是很凄惨 ,祖父那特有的最
后的威风也一并消失殆尽 。右侧手脚颤抖得
厉害 ,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祖父又不能自己
进出茅房了 ,甚至就连勺子和筷子都拿不住 ,
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祖父说话的时候直
流口水 ,为了随时擦拭 ,他的膝盖上总也少不
了一块麻布毛巾。
祖父每天都有多次言语木讷 ,但他仍然
尖声尖气地把我呼来唤去 ,或者把我当成聊
天解闷的伴儿 。我年幼无知的心里也觉得祖
父可怜所以不想见他 ,然而每当他发呆 、烦
·42·
躁 ,或者生气的时候总是想到叫我 。
有时祖父还要磨墨写信 。祖父双手颤
抖 ,花费很长时间留下歪歪扭扭的笔迹。他
的字迹好像没有人能够辨认 ,所以我觉得这
是祖父为了让我磨墨而故意耍的心眼。祖父
写信 ,也是我们家唯一能收到信的人。母亲
和哥哥经常发来问安信 ,其他地方的信也不
少。我们家的厢房自然而然就成了四天来一
次的邮差的休息场所 。即使我们家没有信 ,
他也会过来打听一下有没有东西要寄。那时
候如果有东西要寄的话 ,交给邮差就行了。
祖父等候邮差的到来 ,每次他都热情相待 ,甚
至缠住邮差聊天 。第二次中风以后就更是如
此了 。
邮差走街串巷耳闻目睹的传言远比他邮
包里的信件丰盛 。祖父将邮差拉进厢房让他
坐下休息 ,我就负责弄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食
物。这仿佛成了我与祖父之间的默契。祖父
疼爱我 ,说我就像“口中的舌头” 。不过 ,当祖
父用麻布巾包着煮栗子或者糕片儿奖赏我的
时候 ,我真的觉得很讨厌 。因为祖父用来擦
饭汤和口水的麻布巾总是湿漉漉的 ,散发着
酸溜溜的气味。
如果祖父的使唤我做得不好还会受到责
备。有一次他焦急地喊我 ,我匆忙跑了过去。
祖父说火炉灭了 ,点不着烟 ,就让我帮他划火
柴。在那之前 ,我从来没有划过一根火柴。
尽管早已不是媳妇弄灭火种就要被逐出
家门的时代 ,然而那时候即使天气炎热家里
也总要生个火炉 ,所以根本不需要火柴。我
也曾见过别人划过 ,可我好像划不了。
我满脸沮丧 。祖父却径自叫我抓住火柴
盒 ,他自己去试着划火柴 。祖父的手不停发
抖 ,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祖父的样子多么可怜 ,我实在不忍心看
下去。又不是别的 ,吸烟这种事他断了念头
也好。然而这次祖父接过了火柴盒 ,让我划
火柴杆儿。万一我用力一划 ,指尖上冒出了
火苗 ,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抛出去 ,那动弹不
了的祖父不就得活活烧死在原地吗 ?尽管只
是想象 ,却也让我寒毛直竖了 。仿佛我真的
做了这样的事 ,惊恐不已地大哭着跑出了厢
房。那时我真是爱哭的孩子。
我对火的恐惧症还是有些来历的。以前
我早就听他们说过我这个小丫头差点儿没放
了把大火 。那是哥哥在开城北部一所小学校
读书的时候 ,有一次哥哥带回家一个凸透镜 。
带黑边镶有小把手的凸透镜大概是物理课上
的实习教具。
透过圆圆的玻璃看去 ,哥哥的眼睛就像
黄牛的眼睛一样大 ,而我的手指也像母亲的
手指一样粗。我喜欢得不得了 ,哥哥为我演
示了更加新奇的一幕。其实不过是用凸透镜
聚集阳光燃烧纸张罢了 ,为什么我就觉得那
么新奇呢 。
通过圆形玻璃的光线越来越浓密 ,并渐
渐凹陷 ,仿佛躲藏在黑暗之中的猫眼闪烁着
怪异的光芒。终于 ,纸上升起袅袅的烟气 ,并
且出现了一个小洞 ,这个洞细如椒丝 ,却让纸
缓缓变黑 ,渐渐就被吞噬掉了 。在凝望的过
程中我紧紧屏住呼吸 ,肠胃翻腾 ,尿意也油然
而生 。
那天夜里 ,我真的尿床了 。所以直到现
在我还是相信小孩儿玩火会尿床的坊间俚
语。之前的事情历历在目 ,然而后来我差点
儿酿成火灾的事情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
按照大人们的说法 ,那是秋收之后的事了 。
大人们要编草帘子就在仓库里堆放了很多谷
草捆 ,我拿着凸镜在那里玩儿 ,结果点燃了草
垛。
谷物和辣椒之类胡乱堆放在厢房的回廊
和以大门为中心的对面院子里 ,为了在碰上
雷阵雨的时候尽快拾掇起来 ,仓库有棚无门 ,
朝外敞开着。最先发现火的是隔壁的新媳
妇 ,她正巧从井里往家挑水 ,就把一桶水泼在
火上 ,火很容易就扑灭了 。
差点让我们家毁于一旦的不祥之事 ,为
什么就被我从记忆中消除得干干净净呢 ?对
·43·
于童年时代的记忆我有着特别的自信 ,惟独
这一段我却只能连连摇头 。莫非这是大人为
了阻止我玩火而故意编造的故事 ,或者作了
极度的夸张? 我甚至这样怀疑。尽管如此 ,
“差点儿酿成火灾的丫头片子”的声音却依然
在我的意识里压抑了很久 ,很久。
直到小学毕业了我仍然害怕划火柴 ,这
让我感到诸多不便 ,而不能为祖父点烟却让
我最难过 。
为了祖父我多想冲破内心深处的壁垒 ,
然而不管怎样手忙脚乱都不能成功的焦虑 ,
以及对自己为什么这样无能的憎恨 ,等等 ,复
杂纷繁的心理纠葛直到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译者后记】 朴婉绪 ,韩国当代著名女
作家。1931年生于京畿道开丰郡 ,曾就读于
汉城大学文理学院国文系 ,后因战争被迫退
学。1970年在《女性东亚》长篇小说征集中
以《裸木》入选 ,从此登上文坛 ,开始了精力充
沛的文学创作活动 ,以其特有的视角捕捉人
类隐秘的矛盾气息 ,揭示生活的真相 ,构筑起
了卓尔不群的作品世界 。主要作品集有《教
诲耻辱》(1975)、《窗外的春天》(1977)、《背叛
的夏天》(1979)、《汉城人》(1984)、《寻花》
(1985)、《岁暮插曲》(1991)、《我的美丽芳邻》
(1991), 长篇小说有《摇摇晃晃的午后》
(1977)、《干渴的季节》(1978)、《欲望的背阴
地》(1979)、《有生之年的开始》(1980)、《傲慢
与梦想》(1982)、《那么多的酸模都让谁吃了》
(1992)、《那座山真的在那儿吗》(1992)等 ,曾
获得多项韩国文学奖 。
对于平凡的日常生活题材 ,朴婉绪掌握
着恰到好处的叙事节奏 ,并赋予它们以立体
的意义 ,从而创造出众多丰富多彩的文学结
晶。她的每部作品所展示出来的点石成金的
奇迹是韩国文学史上所绝无仅有的 ,她以自
己的创造力构筑起了无穷无尽的语言宝库 。
朴婉绪是一个特别擅长讲故事的人 ,更是一
个杰出的风俗画家 ,她不仅变成一面时代的
镜子 ,怀着宽广的悲悯映照人世间的悲欢离
合。1992年 ,年逾花甲的朴婉绪开始动笔创
作自传体三部曲 ,在韩国文坛引起巨大的反
响。《那么多的酸模都让谁吃了》是一部包含
作家本人和家族故事的成长小说 ,通过主人
公的成长过程 ,作家为今天的读者勾画出过
往时代的意识形态 ,并以细致的笔触描写了
一个人的命运 ,以及社会压抑个体的凄绝和
恐怖感。作家以自画像的方式从在松都度过
的童年时代开始 ,描写了进入汉城之后的生
活 ,以及大学期间经历战争不得不中途辍学
的故事。从曲折辛酸的个人成长 ,到家庭之
间的生离死别 ,再到整个民族因意识形态而
分裂 ,作品于细微中见宏大 ,以点带面地勾画
了时代的巨幅画卷 。朴婉绪以她那深邃的笔
力 ,向心灵深处挖掘人类普遍拥有的成长经
验 ,对于故乡的审视 、眷恋 、再评判 ,对于外部
世界的殷切的向往 ,对于成人世界的期待和
模仿 ,每一个经历过人世辛酸的读者都将从
这里得到心灵的慰藉 。《那么多的酸模都让
谁吃了》作为朴婉绪自传三部曲的第一部 ,
1992年由韩国熊津进出版社出版 ,已被翻译
成德语 、日语和法语等 。1995年 ,该出版社
又推出三部曲的第二部 ———《那座山真的在
那儿吗》 ,这部作品于 1997 年荣获第五届大
山文学奖 ,并于 2003 年被译为西班牙语出
版。
〔译者系自由撰稿人〕
(责任编辑:彭 曦)
·44·